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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南北朝以来,为死者制作墓志成了很重要的风俗。墓志包括“底”和“盖”,放在下层的“底”刻有志文和铭文,志文记录墓主的生平,铭文的内容则是赞美墓主的德行,大多是一些颇为虚伪的谀词。上层的志盖,一般刻有“唐故某某郡某某府君墓志铭”“大唐故某某州某某县令某君夫人某氏墓志并序”之类的标题。贫寒百姓或许无力负担买志石、请人写志文并刻字的开销,但对于稍有身份地位的唐人来说,墓志已是葬仪中绝不可少的部分。井真成是遣唐使,如今客死异乡,大唐朝廷按照规制,应当出钱出人给他办丧礼,墓志当然也不能少。
  但鸿胪寺的译语们以粟特胡人为主,大多是祆教徒,而祆教徒的丧葬习俗与汉地迥然不同。在死者去世后,他们通常将死者遗体放在山林中,等到食腐动物吃光了遗体上的肉,只剩遗骸,再将遗骨进行安葬。入华的胡人们也有如汉人一般为死去的亲属制作碑志的,但相对而言还是少数。也不知他们是不熟悉这些,还是嫌天太热,总之,典客丞说完话,一时没人接腔。
  我见他有些尴尬,自告奋勇道:“我去?”恰好我刚整理完一卷笔记,把纸卷起来,交给一名译语。
  典客丞松了口气:“但你是女子,西市人多,只怕有所冲撞。”
  我一脸无所谓:“我是孀妇,不在意那些。”
  “那你去罢。志石要拣尺寸小的买。”典客丞吩咐道,微微侧身,压低了声音,“井真成不曾入仕,朝廷也只是追赠他为尚衣奉御,所以,志文可写的不多。”
  尚衣奉御是从五品的官职,管理皇帝冕服,没什么实权,往往由和皇帝本人关系不错的贵族子弟担任,若是作为追赠的官职,算得上惨淡了。我应了声“是”,确认道:“买最小的么?”
  “也可。”
  出了门,一阵热浪扑面而来——这还没到中午最热的时候呢!幸亏鸿胪寺在皇城边上,我一出了皇城,连忙戴上帷帽。轻纱垂下,阳光便不那么刺眼了。
  我家乡是个超大城市,城市热岛效应明显,每年夏天的“桑拿天”极为可怖。唐朝虽然处于地球平均气温较高的温暖期,但今时今日的长安,其实也没比我家乡更热。这种热,只要遮去了阳光就能忍受。我开开心心地走到西市,耳中听着各色口音、各种外语,鼻端嗅着香料、食物、牲畜体味混合而成的那种独属于西市的气味,只觉亲切。
  想去找妙泥,但得先把事办完。西市的凶肆都在一条街上,这条街我也是第一次来,感到很新奇。店铺门口大多摆着假花、假果之类,制作逼真,甚至有用粉捏成的人俑、用面制成的鸟兽,跟后世葬礼上用纸扎的房子、智能手机很相似。店里亦有用黄纸制成的“金钱”和用白纸剪成的“银钱”,肆主反复强调“这是好纸,凿成的纸钱绝无破损,不像那些破纸剪的纸钱,亲人到了阴司也不能用,忍饥挨饿”——说起来也跟后世没多大区别。我被指引到一家卖志石的凶肆,见肆门前放着几束茅草,忍不住问:“这茅草是用来做什么的?”
  “有的人死在异乡,亲人又没法子将他们的尸身带回来,就只好招魂埋葬了。到时我们将茅草扎成人形,放在棺中。”肆主耐心解释,目光落在我的红裙上,“看小娘子不像丧主,是代别人来的罢?要买什么?”
  “是代别人来的。我要买志石——尺寸最小的。”
  “我家的石料是西市最好的,各种石料都齐备。有终南山的石料,还有远一些的武功山……”他说了一大堆,又指着叠放在店铺显眼处的石料让我看,“至于这边的志石,都是前人用过的。”
  “前人用过的?”这玩意儿还带再利用的?我怔了一下。
  “长安附近的白鹿原、凤栖原、神禾原上,墓地最多。有些碑石的文字已经磨灭,有的人家就取来做柱础,我们也拿来做新的碑石。”肆主作为唐朝人,显然并不忌讳这些,不觉得是什么不吉利的事,我便也释然,低头仔细看时,只见几乎所有志石上都预先刻好了浅浅的细线格子,买家只需要请石工刻上志文,可谓非常方便了。
  “……至于石工,我家也有用惯的匠人,端看小娘子是想用我家的工匠,还是自己寻人了。志石和志盖么,小娘子要一尺半?二尺?二尺半?”
  我被他说得发晕:“要……要最小的。”
  “那就是一尺半了。”肆主指着一套最小的志石和志盖道。
  “这种志石大约能刻多少字的志文?”我数了数志石上的格子,每行十六格,一共十六行,十六的平方是……“二百五十六字?”志石的第一行还要留给墓志的题目,那么正文部分就只剩二百四十字。井真成的人生再简单,也不至于连这点字数都填不满罢?崔颢和王维都是知名文士,常常帮人写墓志,我听崔颢说过,一般的墓志至少有五六百字。
  会不会太少了……我犹豫着,肆主又建议道:“小娘子若嫌太小,就买二尺的如何?”
  “二尺的太大了。”我瞧了一眼,摇头,自己试着抱了抱那块一尺半的志石,却没抬起来。肆主吓了一跳:“小娘子你做什么?”
  我讪笑,没好意思说我刚才突然犯蠢,忘了这是唐朝,还当是从前上学时需要自己动手搬东西的日子呢:“我再去旁的店里看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