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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玉真公主扑哧一笑:“小女郎家,说话谨慎如斯。难道女子便只能仰望他们这些诗家不成?我自幼学欧阳询的字[1],长大了又学道,都是要与男人们比肩而已。我问你,你是崔郎的阿妹,难道崔明昭、王摩诘他们不曾教过你作诗不成?你也作一首如何?”
  换作平日,我一听要在这么多顶尖才子——包括王维和李白——面前作诗,只怕魂魄都要吓丢了。可今日我喝了几口酒,胆气颇壮,且又听到她将王维也质疑了进去,便张口道:“教过的。”
  崔颢忙道:“舍妹喝得多了,有些糊涂,公主,我来代她作罢!”公主笑道:“不成不成,事关我们女郎家的颜面,不可由你代作!她纵是写得不如你们,也是寻常,我又不怪罪她,你怕什么?当年的崔郎,如今怎地变得这样琐碎?”
  我取了笔在手,嗅着空气中酒味与熏肉、酪乳、菜蔬混杂的气息,心念仿若飞出了这幽深的楼宇,直直穿破暗夜与苍穹,云雾与春风。
  “垂髫未解读书时,诵得郎君数句诗。”
  我怕被人瞧出端倪,不敢看向他,可是写下这两句之后,我不由得闭了闭眼,将他的容颜在脑海中细细勾勒。
  “丛莽烟波千里路,江湖风雨廿年痴。”
  “终南长日人归晚,碛北征蓬雁到迟。天地无情山泽老,白云岂为寄相思。”
  我掷笔,众人将我的诗传与玉真公主,公主念了一遍,拊掌笑道:“好!好!好!我竟不意阿郁也是一位诗家!最后两句,何其深情!只你这诗是写与谁人的?”
  “写与……”我微一张嘴,看见崔颢紧张的眼神,和王维读不出内容的目光,“我心中的一位诗家的。”
  此时的王维,尚且未在终南山购置别业,也未曾去到塞北。所以,没有人能看得出我写的是他。
  这场宴饮是通宵的。中夜,我走到廊下醒酒。玉真观里的杏花,白日里如锦如霞,夜里在灯光点缀下却也妖娆清艳。半天香雪中,正有个男子倚树而立,手中还执着酒壶,淡蓝襕衫上落了几片浅粉花瓣,风标清粹,卓姿韶举,犹似神仙中人。
  一年来,我很少见到他。他的母亲很喜欢我,我有时去陪她说话,每次都避开他在家的时候,后来他便每每先出门去。
  这时我趁着胸中那一点热热的酒意醺然而起,坦然将他细看。
  快两年了啊。可这个人,还是我初见时的模样。
  真好……有人说,繁华之地,流景易迈。可,总有什么是不变的、洁白的、平整的,让你在这瞬息即逝的时光里觉得安稳。
  这个人,于我来说,便是整个唐国。
  我真想好好叫他一声啊。
  “王十三郎。”我突然说。
  “在。”他温和地回应。
  “王十三郎……”
  “在。”
  “怎么?”过了半晌,他见我再无动静,对着月光喝下一口酒,问道。
  “只是想起了一句诗……‘京师易春晚’。”
  “你也怕春光老去?”王维笑了。
  “可能只有你不怕罢。”我想翻白眼。
  “是,我不怕。”他说,“荼蘼谢后,就快到赏荷的时节了,慈恩寺南池的荷花最美。再往后,南山有桂花,秦岭有枫叶,整个关中的天空都那么高广。入了冬,风烟俱净,举头一望,就能看见终南山的积雪……四时流转,每一刻都有好处,何必怕呢?”
  “你说的都是长安城的景色。可是在我看来,久困一城,每年对着同样的四时之景,眼里见的是年年岁岁花相似,心里却明白岁岁年年人不同,这难道不令人生愁,不令人畏惧春光老去?”
  “也是。那你想去哪里?”
  “这世间,除了南山的桂花,秦岭的枫叶,还有武州山的石窟,剑南的山水,扬州的风月,黔中的密林,衡州的大雁,听凉州的埙,酒泉的马鸣和风啸,喝河东的酒,彭蠡湖的水……还有飒末建的金桃,史国的神祠,梵衍那国王城的立佛像,我想吃也想看……我哪里都想去,什么都想见识。”
  意识流泻,像是院落里的溶溶月光,我所向往的那些图景,也化作没什么逻辑的话语,从喉咙里溢出来,然后没有方向地流入带着木兰香味的空气里。
  “你想去的地方很多。”他评价道。
  当然很多。那些都是大唐的风景,处于全盛时代的丝路上的风景。你不知道,在我生活的年代,有多少人渴望亲眼见到那些风景。而我呢,我也不想将它们轻易放过。你是个唐人,你怎么可能明白?怎么能懂我跨越千年、跋涉光阴的欣喜艰辛?
  “我也想看剑南的山水。”没来由地,他抛出这么句。
  “邀子偕游。”这是他的第二句话。
  “去听千里蜀江声。”这是第三句。
  蜀?那个含溪怀谷、岗峦糺纷,流汉汤汤、天回云昏的地儿……
  她看不到了。
  我慢慢地笑了:“还有谁?”
  崔颢从廊后绕出:“王少伯兄博雅闻名,因奉谕使蜀搜访图书,以校雠典籍,正好也去——还有我只怕也能去。御史台的监察御史和里行巡视诸道,也是份内之事,我求一求副台主,只怕也能将我派到剑南。”
  我这表兄,素来有一种神奇的魔力。他一出现,回廊中的气氛就似乎骤然一松。我倚在栏杆上,点点头:“好,就去听千里蜀江声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