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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武官一愕,拱手为礼:“某常常听说安将军勇武多智,今日有幸见到,果然……喝酒是不必比了,小娘子与某比试吃汤饼如何?”
  “……汤饼?”
  武官笑道:“小娘子的酒量,某心服口服,某这一壶,小娘子不饮也罢。只是小娘子喝了这半晌,腹内无食,终究伤身,不如来与某比拼吃汤饼!”众人纷纷大笑,有人道:“还是刘二郎机智,比酒量我们输与这小娘子,比食量,可万万不输!”“休说吃汤饼,吃饆饠、胡麻饼、蒸饼,某一概奉陪。”“一个饆饠要两文钱,你自家吃罢!我还要留着钱做亲哩!我吃汤饼!”“这么热的天,吃冷淘罢!”“留什么钱啊,你倒不如待新任节度使来了,带我们多打几场,你多砍杀几个奚人,记功行赏,倒容易些!”
  肆主老丈趁势端上了几大盘槐叶冷淘,那冷淘在井水里凉了半晌,凉入心脾。幽州军出身的士卒们分坐在几张食案吃冷淘,直呼痛快,瓜州旧部众也坐下饮酒,两拨人虽然有些尴尬,但初时彼此仇视的气氛确已消弭于无形。
  李适之暗自一笑。他是初次做边关重镇的节帅,但他曾历任数州州牧,也与军卒们打过交道,知道大部分军士虽然粗鲁,但若有人酒量或拳脚上胜过他们,便往往可使他们敬服。
  女郎瞟着幽州士卒们,嘴里低声自语。李适之勉力去听,却听她说的是:“我这么费力胡说,替这位新任节度使统战军中多方势力,可是他又没给我出场费,我图什么呀……算了,反正有酒喝。”虽然听不懂“统战”“多方势力”“出场费”之类词语,但李适之大致也猜到了话里的意思。他实未想到女郎惫懒至此,只觉啼笑皆非。
  女郎向杨续一叉手,笑道:“多谢郎君替我斟酒。我无以为报,请郎君喝一壶葡萄酒罢。”将自己食案上不曾动过的一壶酒捧过来。杨续接了,笑道:“举手之劳,不足挂齿。小娘子若要道谢,我家阿郎也在此处。”
  李适之早已站了起来,整理衣袍,张口欲言。女郎却不记得他,只微笑着施了一礼,便翩然下楼去了。李适之好不愕然,无数话语堵在喉头,却见那名唤安禄山的男子疾走几步,与她并肩说话。
  他刚才来不及为女郎解围,却教安禄山抢了先,心头微觉不快。杨续忍俊不禁道:“主人,我去问一问,那什么‘出场费’应须几何。”
  “去罢。”李适之摆了摆手,又瞪他一眼,“你一向稳重,今日却这般……跳脱。”
  杨续忍着笑下了楼,回来时禀告道:“那位小娘子听我发问,吃了一惊,不肯回答。我又追问,她似有些不耐,说道,‘那就平康坊一套宅子罢!’说完就跑了。”
  李适之沉吟道:“平康坊一套宅子?我大抵还是……买得起的罢?”抬头见到杨续脸上的笑意,不由微窘,斥道:“你笑什么?”
  杨续笑道:“不敢,我实为主人而笑。”李适之没好气道:“为我?”
  “如此善饮的人,漫说女子,男子之中亦极少见。主人从今得一势均力敌之酒友,岂不可喜?”
  李适之一愣,以手加额,笑道:“她的酒量,她的酒量……确是令我惊喜。而酒后风度如常,更堪激赏。”他平日饮酒常以斗计,酒后决断公务亦是分毫不差,自然对同样酒后不失清明之人多加推许。
  杨续又道:“她虽着胡服,但吐属文雅,差遣我为她斟酒时又姿态大方……”李适之双眉微扬:“是了。她并非奴婢或客女。”自则天朝以降,女子作胡服打扮者,多为女侍。
  “幽燕之地,杂胡众多,初时我还以为,她这样善饮,怕是胡女。但她又自承唐人,梳的又是未嫁之女的发式……更无甚不便处。只是要打发了那安禄山。”
  李适之听杨续越说越是不堪,仿佛立时他便要娶了她一般,窃喜之余,无端生出玷辱了那女郎的奇怪感觉,斥责道:“你晓得什么?这女子……我曾见过!”
  杨续一怔,随即明白了什么,眼中闪过震惊,垂首不敢再说。李适之骋目望着窗外渐渐西沉的红日与似乎比长安更高远的天空,耳中听着楼中觥筹交错的谈笑声,和楼下临街的商贾们用契丹、突厥等各种蕃语揽客的声音,鼻中呼吸着夹杂着葡萄酒香与饭菜香的闷热空气,心思渐渐飘远。
  那年见她时,正是暮色昏黄的时分。但他记性卓绝,京城无论朝臣宗室,皆赞他堪与传闻中有“记事珠”[1]相助的燕国公张说并举,是以虽然当时她鬓发尽湿,且他神智犹未尽复,他仍是将她容颜记得真切。方才他无声贪看她侧脸,只觉她肌肤匀净透白,皎皎如西京大明宫蓬莱池上的芙蓉,容颜分毫未改,仍如双十年华。莫非她真是萼绿华一样的仙子不成?
  而她那日曾低低自语:“谁又能赎我?”他因一个“赎”字,以为她是奴婢贱籍,甚或他人妾室,苦苦搜寻许久。然而如今看来,她分明不是。难怪他先以河南尹职务之便,后以御史大夫之贵,皆未能寻得她。那么那个“赎”字,当是救赎之意了。然而以她的阔朗洒脱,以她的酒量,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拘得住她?
  她当众与军士赌酒的举动,在女子中可谓罕见,难免有轻浮无行的味道。但他原非循规蹈矩之人,否则当年也不会才见到懿娘就求娶她了——那时懿娘丧父不久,他既想报答她父亲对他的旧恩,又怜她孤苦,便向她家求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