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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他走笔成诗,将纸递给王维。王维目光落在纸上的一刻,我分明感到他的神色微妙地一滞。王维极擅社交,是天生的演员,最会隐藏情绪,永远挂着一副温和的笑容——我名之为“太原王氏式的笑容”。若非我与他已熟稔之至,只怕也是看不出来他这一瞬的分神的。
  只听王维笑着念道:“‘莲花梵字本从天,华省仙郎早悟禅。三点成伊犹有想,一观如幻自忘筌。为文已变当时体,入用还推间气贤。应同罗汉无名欲,故作冯唐老岁年。’你竟说我是‘仙郎’。世间岂有四十余岁之仙郎乎!”
  我扑哧一笑:“你们二位,俱是仙郎。”
  王维瞧了瞧我,笑道:“小娘子既这般说了,我便再回苑郎一首。”当下也不取笔,只思索片刻,便长声吟道:
  “何幸含香奉至尊,多惭未报主人恩。草木岂能酬雨露,荣枯安敢问乾坤。仙郎有意怜同舍,丞相无私断扫门。扬子解嘲徒自遣,冯唐已老复何论!”
  他念到最末一句时,嗓音仍甚温润,语声却现出一丝微微的清冷。苑咸的神色也是一凝,随即道:“王兄才四十几岁,便自认‘冯唐已老’了么?”
  王维笑道:“正是。我比来唯独记挂三件事:奉养老母,陪伴美人,体悟禅理。”
  苑咸也大笑:“既拥美人,又悟禅机,王兄果非凡士。”两人又说笑一番,苑咸便告辞了。王维送了他出门上马,方才回转,对着案上的那两首诗发呆。
  我走过去,轻轻按揉他的双肩:“‘入用还推间气贤’……他有向李右相引荐你之意?”
  王维喟然道:“他亦是一片好意。”
  我问道:“然你以‘丞相无私断扫门’‘冯唐已老复何论’之句相拒,却是为何?”
  他反手握住我的手,我只觉他掌心微凉。他涩然笑道:“阿妍,李右相的气焰如日中天,官人们若要晋身,必出于其门。可我心却实不愿为他所用。”
  我静静听着。他又道:“你中毒系他所为,此其一。其二,他……权势太满,有如月盈,想来定有倾颓的一日。”
  我心中惊诧。王维在我眼中臻于完美,无一处不好,无一处不妥帖,但我也看得出,他向来没什么政治才华和敏锐嗅觉。然而此刻,他却点出了李林甫未来的命运。
  他又道:“他秉权十余载,动循格令,衣冠士子,非常调无仕进之门。这原本是极好的,但如今的朝政皆由他把持,陈左相虽在门下省视事,众人却只去见李右相,不去见陈左相。”
  他说的陈左相,是陈希烈。陈希烈上任以来,形同摆设,万事皆由李林甫决定。
  “大权集于李右相,他为了稳固权柄,便屡起大狱,迫害他人。长此以往,总会有人想要他落败。数方争夺权势之际,朝政必然不稳。李右相若能一直将权柄握在手中,倒也罢了;否则……我瞧贵妃的从兄杨钊,并非善类,只怕会是取代李右相之人——以贵妃之盛宠,来日杨家必定权倾朝野。而杨钊之才干,却又不如李右相远矣。”
  我愕然道:“你……你什么都知道。”不问朝事、只知禅理的王维,淡泊避世、“亦官亦隐”的王维,竟然将朝政看得清楚。
  也是,他早岁便游走于两京的贵族圈子里,耳濡目染,自然会养成对朝事的悟性。那么,他一直仕途蹭蹬,虽年过四旬,品级却不如小他十岁的苑咸,想来……就是因为他不愿意了:不愿去逢迎,不愿放弃那一份“松风吹解带,山月照弹琴”的心思。
  “荣枯安敢问乾坤”之句,便表明了他的心意:天地虽能主宰我的命运,我却不愿为了自身的荣枯之事,强去叩问天地。
  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独属于王维的清傲?
  王维听我称赞,却无半点喜色:“我若当真聪明,就该去交结杨钊。但我不愿意。”
  我听他话中甚有低沉之意,也不知如何安慰,只能陪他静坐,默然望着窗外的文杏树。秋日风急,树叶簌簌而落,在室内也听得清晰。
  过了半晌,王维说道:“有一件事,我尚未告知你。”
  他语气平淡,我心脏却突地一跳,隐隐生出不祥的预感。
  “宜春李太守……到郡三日,吞药自杀。”
  [1]苑咸妻子因为信仰问题,不肯与苑咸合葬,最终葬在距离苑咸四十尺处。夫妻各起一坟的情况比较少见,苑咸后人很怕人误会,在写墓志时特地澄清,很有意思,具体参见胡可先《新出土<苑咸墓志>及相关问题研究》,《清华大学学报(哲学社会科学版)》,2009年第4期,57-67页。
  第71章 都是人间戏一场
  李适之终究还是死了。
  那个治理洛水,使谷洛无患的河南尹,那个坐镇幽州、外敌不侵的御史台主,那个饮酒之后分毫不乱,视事如常的左相,终究还是死了。
  玉碎珠沉,兰摧香断。
  我竭力忍住欲流的泪水,向王维道:“你可能带我去见一个人?”
  他拉住我的手,忧心道:“你要见谁?”
  我微笑道:“我自来喜欢谢朓的诗才,只是他早已仙游。你能否带我去见一个见过小谢的人?”他眸光一转,登时了然,捏了捏我的脸:“你这小娘子,说话倒绕。”
  过了几日,他将我带到了玉真观西南角的一间静室里。
  在等待静室主人的间隙,我安静啜着微带苦味的决明子茶,举目打量堂中的陈设。两架六扇屏风一前一后,第一架上绣的是一幅地图,则第二架上绣的是草书。我细看那地图与草书时,唇角不由得泛起笑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