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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我恍然道:“我一直听说奉信王美容貌,多才略,却原来是这样的人么?那他委实有负圣人之恩。”
  安禄山意甚愤慨,道:“我也曾说过要与他共同出兵,他竟以为我妒忌他,有心暗加谋害……便不肯借我兵力。”
  我缓缓举起茶杯,望着洁白无瑕的细瓷杯身,与杯中红褐色的茶汤,却不就唇相饮。沉思了一会儿,我叹道:“难的是奉信王与李右相极为投洽……”
  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,却只道:“李右相劳苦功高,奉信王独独敬服于他,也是应该。”
  “独独——”我咬重了这两字,“敬服李右相么?那可又将圣人置于何地呢?”
  安禄山的双眼生得大且圆,看人时总似带着三分无辜。此时他便这样无辜地看着我,却不接话。我缓慢饮了两口茶汤,笑道:“南北朝时,北魏人不爱饮茶,却爱酪浆,将茶称作‘酪奴’。但有唐以来,好茶之风盛行,连阿兄这样原本出身东北的人,也爱饮茶了。如今若有人称茶为‘酪奴’,未免不识时务。”
  他点了点头。我又道:“一入圣朝,心中眼中,便该只有一个圣人,这方是识时务者所为。”
  “但李右相秉权多年,圣人的心意,便是他的心意。”安禄山目光闪动。
  “圣人是圣人,李右相是李右相。李右相私下做的事情,可未见得尽是圣人授意,譬如……李右相与阿布思约为父子之事。”
  后世史书记载,安禄山与杨国忠共同诬陷李林甫认阿布思为养子,可见此事是假。我现在说出,也只是暗示安禄山往这个方向思考而已。谁料他笑道:“阿妹说的事,我仿佛也听过。李右相与奉信王约为父子,也许……是为了稳固大唐在突厥的根基?”
  时当晚春,他话中却带着一丝清冷如冰的意味。我抬眸,望向安禄山的眼睛。他褐色双眼中依然充盈笑意,就像说的只是一件寻常事。
  “奉信王的部众皆是同罗人……”我想了想,“阿兄手下也有些同罗将士,自然较我更明白奉信王的事。他是否会叛归漠北,阿兄也清楚。”
  安禄山朗声笑道:“我一直以为阿妹性好饮酒,且又通晓胡语,故而与我投契。我却从未想到,阿妹竟然这般知我心意。那阿妹可知我此刻想的是什么?”
  我抿唇,顿了顿才道:“我不知阿兄此刻想的是什么,却知道李右相想些什么。他固然信重阿兄,却绝不肯以阿兄为相,只因阿兄乃是胡人。”
  他面上现出憾色,沉声道:“我虽得盛宠,但只要李右相在,我便要受他钳制。”
  当然了。史书里说,安禄山入朝与李林甫谈话时,每每汗湿重衣。
  我笑道:“恰如阿兄所云,李右相把持朝政多年,原是劳苦功高。他已秉权近二十载——也该引退了。”
  他沉吟道:“若是阿布思叛归漠北,则李右相与他约为父子,便与谋反无异了。只是朝中多是李右相夹袋中的人物,只怕……想以此动摇他,不甚容易。”
  我闭目静思,只闻得帘外落花簌簌。许久,我睁开双眼,笑道:“阿兄若要成事,只怕还要借助贵妃与杨中丞之力。”
  安禄山微显不屑,道:“杨国忠?性子又急躁,又没有什么才具,不过一个托庇于女子裙带的无能之辈,竟也能盘踞朝堂了!”
  “李右相年老,杨中丞又甚有野心,我瞧阿兄不如先借杨中丞之力,与其共倾李右相,再徐徐图之。”
  他很快调整情绪,认同道:“正是如此。”举目看向那幅大唐舆图,目光久久落在朔方军上,不肯移开,“今秋我便率领大军讨伐契丹,到时请奉信王同出步骑。以他疑我之深,必当复叛。”
  “但愿阿兄讨契丹一举得胜。”
  “只是……”安禄山盯住我脸,“阿妹为何要为我画此计?”
  我心中陡然一痛,并未掩饰情绪,低低道:“当年李台主待我甚厚。”
  只这一句,他已是了然,温言道:“李台主为幽州节度使时,待我们这些将士亦是极好。他那样的人,实不该去得那般早。”
  我站起身:“阿兄要去见贵妃,我便不叨扰了。”
  安禄山吩咐人打包一些时新果子、宫花、器物送给我,笑道:“多亏阿妹点拨。我今日定要请贵妃引我与杨中丞一晤。”
  我笑了笑,出了门,踏上马车,一路出城,到蓝田,入辋谷。王维听我说过要去见安禄山,一望我脸,便露出一个微笑:“观你容颜,我便知今日事谐,不必更问荣枯。”
  我与安禄山打了半天机锋,原有一种浓浓的厌烦之感,但这种厌烦,却在看到他微笑的瞬间冰消雪融。我伸手,抱住他的腰,将脸贴在他的脸上。
  母亲崔老夫人去世后,他这一年在辋川居丧,容貌老了不少,清俊的脸上透出一点苍黄,与一种中年式的微倦。然那种微微的倦,却反为他增添了一二分人间烟火气,令人一望之下,就隐隐随着他一起生出倦意,沉沉地放松下来。看着他的脸,你也会想要睁着一双倦倦的眼,同他坐在山边水畔,遥遥看着山外的凤城帝阙、人间棋局。握着他的手,你便也想要唱起歌,一曲属于水穷处、云起时的歌,一曲超越人世、超越时间的歌,那曲调,就像是山中的泉水、栏里的鸡雏。揽住他的腰,你就也想以颊、以唇贴紧他的脸,感受他肌肤的温度,在齿颊相接的温柔之中,铭记永恒、也忘掉永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