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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颜真卿素来敬慕裴公,是以虽批评了崔颢,却不失礼数,向我这个裴公的养女行了一礼。我关切道:“清臣要去平原郡了,路上千万小心。”
  “多谢娘子关怀。幸好,宰相只是逐真卿出长安,而不是想要真卿的命。”颜真卿淡淡笑道。
  杨国忠厌恶颜真卿,将他外放为平原郡太守,这不是秘密。崔颢虽被当面驳斥,却无不愉之意,只笑道:“清臣二十年丹心不改,令人敬佩。河北诸郡虽然远离京城,却一向富庶,又有骄兵悍将。在河北为一州刺史,烦难之处未必少于春明门内。世间行路常难,风波常恶,清臣有时若能稍作变通,行事或可更加便宜。”
  颜真卿拱手,却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。
  我想起一事,犹豫片刻,低声对颜真卿道:“听说刺史们到任之后,往往都会修城墙、增防御、储仓廪。太守也将如此么?”
  天宝十四载的冬天,安禄山起兵,河北二十四郡本来就在他治下,几乎全部望风而降,唯有颜真卿的平原郡从一开始就不曾低头。平原郡守备严整,城防坚固,因而得以对抗叛军许久。此时朝中认为安禄山要反的人已经不少,依照史册的记载,颜真卿也在其中。他怔了一下,眸光微闪,显然明白了我的意思,却道:“此非妇人事,娘子不必干预。”
  见我被他噎了回去,崔颢圆场道:“清臣这话有失公允。女子也是大唐的子民,一衣一食皆出唐土,忧心国事自属应当。”
  颜真卿道:“女子居于闺阁,一生大事,不外为妻为母,而男人却能读书应试,能行走四方,能受天子之恩,享朱紫之贵。既得了女子没有的好处,便要负起女子所不能负的重任。而女子么,为妻忠贞,为母贤良,才是第一紧要事。”
  说到忠贞二字时,他看了我一眼。我这才猛省,颜真卿过于正直,可能看不惯我这种订过婚又退婚的女子。我记得他后来在抚州为刺史,有个秀才的妻子嫌丈夫穷困,想要离婚,还被颜真卿下令打了二十下。
  我暗自无语,不过既然已经提醒了他,也就不再多说。
  颜真卿又行了一礼,便欲下塔,却忽然一滞,转眸看向我这边:“我记得昔日见过娘子写字。不知……”
  我点了点头,又摇了摇头。
  颜真卿张口,似乎想问什么,但到底没有追问,转身下塔去了。
  崔颢望着他的背影,手扶窗棂,半晌才道:“你对颜清臣点头又摇头,是何意思?”
  我无以隐瞒崔颢,苦笑道:“没有什么意思,故弄玄虚罢了。他既是端方君子,就不会再问。”
  崔颢颔首:“我曾经诧异你为何与如今的颜清臣书体相似,看来,我也不必问了。”
  日光在他清瘦面庞上投下阴影,他微陷的双颊在春光中显得黯淡枯黄。我心头一痛,没来由地脱口道:“若有来世,你还是做人罢。做了海鸥,就不能打马球了,可是你打马球时的样子最好看。”
  那个英挺的青年,那个挥杖自如,击球利落如电光相逐的青年……
  崔颢闭目向天,似在用面颊承接满世界的骀荡春风:“说到样子……到了我和王十三兄现下的年纪,总会想一些旧日的事,旧时的人。可是啊,要记起故人的模样,真的很难,只好闭上眼,一片微茫,像在云里行走。就算闭眼很久,十回里也只有二三回,能够记起故人们年少时的容颜。其他时候,依旧是一片微茫。”他睁开双眼,平静地看着我:“唯有你,阿妍,要记起你的样子,从来不必闭眼。”
  因为我的容颜从未改变过。
  我咬住嘴唇,喉咙酸涩,却又不想继续对将死的崔颢隐瞒。我扯住他的衣袖,艰难道:“昔人已乘白云去,此地空余黄鹤楼。那年在黄鹤楼头,我曾对你说,此诗将为唐人七律第一。”
  崔颢没有出声。
  泪水将视线洗濯得分外清晰,我睁大眼睛望着他,一字一句道:“我知道,崔司勋的《黄鹤楼》,是唐人七律第一,气、格、音、调,千载独步。”
  我想,他听懂了。
  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崔颢。
  我生而有幸。
  我曾见过开元十七年的崔颢。
  注释:
  [1]崔液逃亡时遇赦,却在回京路上病死,裴耀卿整理了他的文集。
  [2]“重气轻生知许国”,是张说的诗。
  [3]春明门是长安城正东方向的大门,后来也被用来代指京城。
  [4]“须臾火尽灰亦灭”,是崔颢的诗。
  对不起,这么久了一直没有更新。我低头立正挨打,大家随便打随便骂。
  这几个月因为这个故事压力很大,而且回国不久,搬到新的城市,也有很多不适应的地方,家里也有事,就耽搁下来了。不过,现在基本把结尾写完了,还差三到四章的样子,也在为了出版稿整理参考文献,有点麻烦。今天就冒出来,先贴一章。
  再次认罪,立正挨打。还记得这个故事的读者,真的谢谢你们。
  第86章 燕台一望客心惊(安重璋)
  这不是安重璋第一次来河北。
  上回来河北时,他意外阻止了绮里作乱,因而结识了他如今的妻子张五娘。他长在河西,周围不乏骑射娴熟、鲜活可爱的女子,却没一个像五娘那样打动他。他也说不清为什么,却由此对河北多了一点温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