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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他似乎对我随口说的单摆运动原理有点兴趣,不过,这倒不奇怪。佛教思辩气息浓重,儒家也讲格物致知,他身为佛徒,又受了多年的儒家思想浸润,对世间的道理有好奇之心,再正常不过。但我毕竟没法写公式给他演示更准确的结果,只得胡乱点头。[2]
  王维若有所思:“是了,荡得愈高,下滑之势愈急,不见得就能在空中留得更久。”
  他这话似含隐喻,我心中浮起不祥之感,强笑道:“你再推一推我罢。”
  王维又沉默了片刻,才道:“你说秋千不论荡得高低,在空中每一回往复的光景,总是几乎相同。不过,以我所见,荡秋千的人越重,就能荡得越久,是这样么?”
  我不懂他为何如此执着于这个物理学话题——天知道,我只是因为想起了高考才顺口提到单摆——这让我有一种别扭的感觉。他是我见过最善于体察气氛的人,少有这种近于强硬地坚持某个话题的举动。我只得道:“是。秋千上的物件越重,便越能抵御风力,纸不及木,木不及石。”
  “沉重的物事,能荡得更久。可是,一旦停下,要重新推动,也比轻巧的物事更难。”
  “不要说了!”莫名的焦躁积累到了顶点,我大声打断他。
  老子说,治大国若烹小鲜,但显然,治国和荡秋千也未必没有相似之处。一个如此庞大厚重的体系,一旦停摆,需要多久才能重新运行起来?
  天色更暗了。这是黑夜接替白昼的时刻,西方的太阳已全部沉入地平线以下,暮云四合,遮蔽视野,天和地的界限不再分明。而骊山上的宫室,已经燃起了灯烛,还有些光点在缓慢而有序地移动,想必是巡夜的守卫所执的火炬。点点明光散在山间,灿若星河流动,有风从华清宫的方向吹来,风中好像还夹杂着清脆的欢笑声。
  我擦了把脸,跳下秋千,心神烦乱之际,脚下踉跄,衣袖挂在秋千板的角上,从袖中跌落一样物件。
  王维先一步捡起了那物件,看了眼,随口道:“你这个香囊,我竟没见过。”
  我连忙去抢,却没抢回来,悻悻嘟囔:“还说老了呢,身手灵活,气力也没衰减。”
  王维忍俊不禁:“我是个男人,男女气力悬殊,又有何奇怪?”将香囊丢还给我,“这香囊如此敝旧,难道我的俸钱已经短少到了如此地步,家里连一个……”
  “娘子!”有个人急匆匆地从温泉馆外跑了进来。
  我微一皱眉。跑来的人是杨续,他当年是李适之的部曲,负责随身护卫,极擅技击,李适之被贬南方时将他留给了我。他曾经出入的大小官署、贵人府邸不知凡几,最是知礼,如何会突然闯入温泉馆来,大声呼喝?
  “何事?”我不自觉地捏紧手指,却止不住声音的颤抖。
  “娘子,我在幽州军中还有一些旧识……”杨续站住,像是在斟酌用词,最终却只是平板地说道:“安禄山反了。”
  哦,安禄山反了啊。我点点头,竟然笑了。
  你知道吗?一个你等待已久的坏消息终于来临时,你最先感到的,往往是一种微妙的放松。第二只靴子总算掉下来了,反正,最坏也不过这样了。
  暮色彻底笼罩了大地,我看不清王维的脸。华清宫中的歌声不知何时悄然止歇,四野一片寂静。我觉得自己的心像是一栋没有墙壁的房子,四面八方的风肆意呼啸而过,房子里留不下半点热气。
  半晌,王维轻声道:“我知众生苦,却不知……这一回,将有多么苦。”
  “回去罢。”我摆手。
  杨续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,直到进了我们在昭应县的住处,他才唤了句:“娘子。”
  “怎地?”
  昏黄的灯光下,他眉间的纹路显得比平日更深刻。他垂头,自失地一笑:“我的主人冤死,唯一的小郎君为李林甫所害,而小郎君的孩儿,又早早夭折。他是太宗皇帝的曾孙,他的父亲郇国公,本来应该继承帝位……多么贵重的家世!可他就这么绝嗣了。唐国对不起他,那个位子上的人,也对不起他。我有时想,天下大乱,也没什么不好,至少到了大乱的时候,天下万民才看得清,这唐国,是靠哪些人撑着。”
  王维动了动嘴唇,艰难道:“我晓得你的意思,但你……当心些……”
  杨续抬眸,少见地反驳道:“王郎,我的话不对么?这天下不是他那样的能臣撑着,难道是杨国忠撑着么?是你们这些学佛、作诗、论道的文士么?”
  他这话可谓全然不给王维面子,但王维也没发火,只是叹了口气,没再说话。
  杨续顿了顿,似在努力平复心情:“可安禄山当真反了,我才明白,我不想见天下大乱。我的主人,也必不想。这山河是他李家的山河,但未必不是天下万民的山河。我曾在军中效力,我知道,没有人想从军,只是,一旦从军,你究竟、究竟还是想将天下万民护在身后……”
  “你若想回军中杀敌,就去罢。”我喉间酸痛,有些哽咽。
  “谢娘子。”杨续颔首,深深一礼,“此次平叛必非一日之功。先保娘子一家平安无虞,我再回军中。”
  看我还想说话,他补充道:“保娘子平安,是我主人之愿,上阵杀敌,是我之愿。我主人的愿望,自然比我的愿望要紧。”
  “多谢你。”我抹了抹脸,踉跄着走进内室,一头倒在床上,把头埋进被子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