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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焦炼师行为奇特,但所有的行为都巧妙地遵从一条准则:不管闲事。
  他记得,那年阿妍去见了焦炼师之后,买了许多胭脂和花钿,在家里妆扮了很久,他还为她贴了花钿,涂了妆粉。然后……然后她又去见了焦炼师,这一次回家后却大发脾气,把自己关在房里,还将胭脂和妆粉都砸了。他站在门外,听见她自语道:“你既然早就决定了不管闲事,何必又要故弄玄虚,拿化妆品讲什么道理!”
  “化妆品”不是此时的人会用的词语,但王维对她的来历、焦炼师的来历,早就有过隐约的揣测。不会老去的容颜,究竟是造化所钟、神明所爱,还是造化所惮、神明所忌?退一步说,即使这不老容颜确是神祇厚赐,那么,她们这类人,是否也要遵循一些道理,一些规矩,比如……不能随意插手世间的大事?
  他们失去的孩儿,来得突兀,去得也突兀,就好像……只是为了阻止他们出逃。
  而他还有更深、更可怕的猜测。她到底是一个仙人,还是一场幻梦?她在他的生命中留下了无数痕迹,但她从未改变的容貌,就像一个另有深意的暗示:有她的时光,也许都只是一场幻梦。在幻梦里他尽可以大笑,也可以流泪,但大梦醒后,这一切痕迹都将如云销雨霁、风歇潮落,而他,而他……或许仍旧站在开元十七年盛夏的晚风之中。
  只是再也无法见到她。
  永宁坊的酒楼上,凉州大云经寺的塔顶,辋川庄的柴扉前,都再不会有她了。
  这种猜想使他颤栗。他不敢继续想了。
  而就在此时,慈恩寺的南大门被打开,一群身披明光铠、系着红色抹额的黑衣兵士涌了进来。
  隋朝军卒服黄,而大唐崇尚土德,诸军官健,尽皆服黑。但这些兵士并非唐军;或者说,他们曾经至少在名义上是唐军,如今却只效忠于安禄山。
  居士院在寺院的东南面,正向南走的王维和李崜,猝不及防地遇上了这一队叛军兵士。
  寺中所有的僧人、居士,很快被赶到一起,集中在大殿前方,大雁塔下的空地上。朝阳的金光流泻下来,打在兵卒们的铠甲上,反射出刺目的晶芒。他们手按刀柄,姿态睥睨,僧人们、小沙弥们有的忍不住哆嗦着后退,有的则站在原地,一动不敢动。
  领头的校尉昂着头,四处看了看,忽地嗤笑道:“我还道皇家寺院有什么奇异,原来这里的人也一样怕死。”
  一名年长僧人越众而出,念佛道:“檀越说得是。人身难得,有如盲龟值木,怕死也是人情之常,还望檀越留情。”
  王维常来慈恩寺,却不大认得他,可见这位僧人在寺中地位不高,不料他却敢挺身而出,面对叛军。
  “我们听不懂你那些言语,什么龟、什么木的。”另一个校尉笑道,“唯独听清了‘怕死’两个字。你既怕死,吃了这个,我们就不杀你。”手一扬,将一件物事扔在僧人面前。
  那是一只用油纸包裹的炙羊腿。年长僧人脸色变了几变,道:“我们出家修道之人,不能……”
  语犹未毕,一道雪亮的刀光掠过空中,如一条白蛇,迅速绕过僧人的脖颈。僧人身体摇晃,摔倒在地,颈侧血如泉涌。他动了动口唇,似欲说话,却只能发出“嗬嗬”的声音,想是气管也被切开了的缘故。僧人又挣扎了几下,便即死去。
  在场众人噤若寒蝉,那名校尉反而笑了一声,在僧人的衣服上擦干了刀头的血滴,收刀入鞘,又捡起羊腿:“既不肯吃,想必不是真正怕死。”他见领头的校尉皱眉,便又笑道:“慈恩寺是皇家寺院,自然和李家的运势大大相关。既然李家的皇帝已经逃出长安了,我们毁了慈恩寺,教李家不能重新成事,大燕的国运更加稳固,这不是很好么?况且,孙将军也说了,入城后可以杀人,可以抢金银宝货。”
  “孙将军”三字显然打动了为首的校尉,他微微点头。
  兵卒们登时兴奋起来,有人见到在场的居士中有女子,就去拉扯猥亵,还有些兵卒大笑着用刀逼迫小沙弥们,要他们从流厕院担来污物,倒在佛殿里,寺中各处种的牡丹、芍药等名花,也被践踏无数。
  王维僵硬地立在中门附近,心中唯一庆幸的是,兵士们至少还没有动阿妍。她还在昏睡之中,抄检居士院的士卒大概是嫌她晦气,放过了她。
  这时,有几名兵士缓步走到大雁塔的入口,望着墙上碧纱罩着的墨迹,冷笑道:“我们不识字,不知道写的是些什么。”唰地一声将碧纱撕下,又随手取过一盆污水,泼在了墙上。
  那些墨迹已很有了些年头,但因为一直有碧纱笼罩,犹自鲜明如新,被污水一泼,很快洇成一团,只剩下最右侧的“开元九年进士科”几个字,还勉强可以辨识。
  这是开元九年的进士们及第后的题名。在此之后,新科进士雁塔题名渐成风气。进士科极难考,每一科千余名举子,能够登第的多则三四十人,少则不过一二十人,所以一旦考中,便是时人所谓“登了龙门”,有“白衣公卿”之号。因此人们又说“三十老明经,五十少进士”,认为就算五十岁考中进士,也不算晚。当初年纪尚轻的王维,亦曾因自己年少登第而矜傲。
  然而此时,那个年少英俊的他怀着喜悦和骄傲,在春日暖风中快意写下的那一行字,“王维,字摩诘,太原人,年廿二”,已成一片模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