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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不料这句话竟像刺激了他,他死死盯着王维,眼睛发红,口中喃喃:“我归顺了大燕,凭什么你们不归顺?不肯归降,就该肢解……肢解!”
  “你得了癫病吗!”我终于忍不住了。
  “全都肢解!杀了乐工,再杀文士,不归顺的人都该杀!”张垍反复自语,说到一半,又低下身子,捂住太阳穴,表情痛苦,似乎想起了某些让他骇惧的场景。
  “将这女郎带走!”严庄伸手摸着脖子上被短剑碰过的地方,艰难地咽了口唾沫,对兵士们一摆手:“记住,不得伤她。”
  我按住杨续的手臂,示意他不必动作,又蹲下身,扶住王维的身体,亲了亲他的前额,又将他的头发稍稍整理了一下。做完这些,我起身,指着王维对严庄道:“待我见过你们陛下,他的去处自有定论。在此之前,你不得勉强他做事。”
  这不过是件小事,严庄当然也是无可无不可,加上我之前悄声说的那句话想必分量够重,当下他装模作样点头:“王给事才华卓绝,陛下心地宽厚,又爱惜人才,我焉能强行逼迫?”
  我笑道:“严卿不愧是你们陛下的谋主,实在深知他的性情,严卿的后背可还痛么?”
  最后那个问题与前面的话毫无关联,严庄果然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带偏了思绪,随口道:“还痛……你如何晓得?”
  我没回答,冲杨续挥挥手,跟着叛军兵士走了。
  第98章 戎庭缧绁向穷秋
  “圣人,臣将郁女带来了。”严庄禀告。
  这处宫殿的格局很是奇特,庭前有一道渠水流过,不知是从何处引入的。水流九曲,经过整座殿宇,又蜿蜒流出。
  太胖了。
  ——这是我隔了两年,见到安禄山时的第一感受。
  他比从前胖了一倍,穿着宽大的赤黄色锦衣,觍着至少有三四层的肚子,箕踞坐在水边,手中摆弄着一片硕大的荷叶。
  听到严庄禀报,他转过头来。那双褐色的眼眸,被脸上的肥肉挤得只剩一线,过了好一会儿,视线才慢慢聚焦,落在我身上。认出我的一瞬间,他眼神骤然变冷,眸中迅速汇聚起一种可以称为暴怒的情绪,丢下那片荷叶,从腰间取下一条镶嵌七宝的马鞭,喝道:“过来!”
  我以为这话是对我说的,严庄显然也这么以为,却不料安禄山越发愤怒,扶着地面,想要站起,身体晃了两晃,旁边一名宦者连忙扶住了他。他步履蹒跚,喘息着走到我们面前,扬起手中的马鞭。我下意识向后一躲,不想鞭子却是重重打在了严庄的身上:
  “你既带她来,为何不教她礼仪!她见了我,竟敢不跪,是不是受了你指使!”
  “……”极度的骇异之余,我竟然有点想笑。
  严庄伏在地上,连声惨叫。安禄山怒道:“叫什么!”挥动鞭子,不住抽打严庄,每一下都落在他的后背上。此时虽已入秋,天气仍热,严庄的衣衫单薄,顷刻就被鞭风抽破。我惊得心脏停了半拍:他背上紫红色的鞭痕密密麻麻,纵横交错,看去极为可怖,此刻旧伤未愈,新伤又增,几乎再无一块好肉。
  方才在菩提寺,严庄被杨续从背后推了一下,立时现出痛楚之色。因此我猜到,他这些日子,只怕没少被安禄山打。史书上说,安禄山后期病情严重,脾气暴躁,喜怒无常,杀了身边好些仆婢,严庄和宦官李猪儿虽然是他最宠信的两个人,却也时常遭到鞭笞。
  安禄山倒也没打太久,很快停了手,喘着粗气道:“我亲近你,信重你,才要打你。你不要记恨,我只信你。”
  严庄道:“臣明白,臣不敢。”嗓音十分虚弱。
  安禄山让人赏了严庄一些金帛,就命他下去了。宦者立在一边,低头不敢说话,殿前唯有极轻极浅的水流声,和风吹过梧桐叶的细细声响。
  我平静地和安禄山对视了数息,指着那个宦官,用粟特语问道:“你可以叫他下去吗?我想单独与你谈谈。”
  安禄山听到我说粟特语,冷戾的神色稍稍缓和,反问道:“你想说什么?”
  “我还没有恭贺你。”我语气轻快,“那年你说你想定都洛阳,竟然做到了。”
  安禄山脸上闪过一丝傲然,语带讥讽:“我记得,就是你想杀我的那回。”
  我精心斟酌用词,缓缓道:“我那时想杀你,因为我有通神之能,知道你终将起兵,与大唐皇帝作对。但如今我相信,你或许真正有人主的气运。”
  这些话我仍是用粟特语说的。一方面,安禄山父亲是粟特人,母亲则是突厥巫女,他生来就是所谓的“杂胡”,又在汉人的皇朝为官,难免有身份认同方面的困扰,这也是边疆各族混居之处普通人常有的心态。我以他的母语和他讲话,是为了松动他的心防。另一方面,粟特语用词总归比过于强调尊卑纲常的中古汉语温和一点,我可不想当面说安禄山“僭越”“叛逆”。
  “哈!”安禄山发出一个短促的冷笑,扬起马鞭:“通神?我就是神!”
  鞭身刮起尖锐风声,来势又重又急,我压根无法躲闪,只来得及抬手护住脸,硬生生受了这一鞭。锁骨处的衣衫被鞭风刮破,短暂的凉意过后,烧灼般的剧痛从脖颈蔓延向下,成为一道均匀的血痕。
  我忍着疼痛,费力道:“我说的通神,不是你用来骗汉人的那些鬼话,四星聚尾?金土相代?你用汉人的谶纬之学来骗汉人,的确机智,但我可没信过。我听过真正的神谕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