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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“今天不是元日。你长久不在中原,不谙中原定朔之法,想来,洛阳太史监的官员也不精于此法,不知日月之行,有迟有疾,因此才生出这种晦犹东见、朔已西朓的错谬……明日才是正月的朔日,才是元日。”
  “当真?”
  眼角闪过一缕惨白的光芒,是那个宦官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把长刀。他抱着刀,一步一步地向榻边走来,毫无声响。
  “当真。”我甚至拍了拍他的手背,“过了今夜子时,你就好了。”
  他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些,手上凸起的青筋稍稍平复,将刀收回,放在床头——
  宦官合身扑上,一刀戳进了他的腹部!
  安禄山的脸骤然扭曲,伸手便去枕边摸刀。不待他摸到,我俯身过去,飞快将那把刀推落。
  事发突然,他还没来得及放开我的手臂。剧痛之下,他手上加力,我只觉小臂的骨头都要被捏碎了,不由发出一声呻吟。
  宦官一刀接着一刀,每一刀都只在要害处用力,血腥气味在帐中弥漫开来,浓稠得就如他流出体外的内脏碎片。紫檀床榻由于那具庞大身躯的痛苦挣扎而晃动着,帐角垂下的鎏金香囊不住旋转,滚热的血腥气夹杂着苏合香的味道,说不出的难闻。
  他的手渐渐松开,我捂着手臂,坐倒在地。
  “是家贼。”他呓语似的,小声说了句,随即,抬高了声音,重复道:“是家贼啊!”
  他话音一落,便即没了气息。
  “是你将我变成阉奴的。”宦官抛下长刀,冷眼看着榻上已经死去的人,“我不是你的家人,更算不得家贼。”
  殿角的赤金漏壶中,一颗水滴悄然坠落,壶里银箭缓缓上升,刻度指向丑时。
  今夜子时已过,安禄山的确不再受病痛折磨了。
  他死在了最信任的谋臣、最宠信的宦官,和理应最亲近的儿子的手里。
  “今日是元日,他的惕惧之心,果然比昨日轻了些。我们得以轻易撤走殿前的卫士,倒是多亏了你。”严庄走了进来,向我表达赞许。
  “不错,今日是元日。”我有点神经质地应和,仿佛在向死去的安禄山解释真相。
  我对他说,他年底将有灾劫,只要活过腊月,就能再享廿载荣华,正是为了让他在腊月过后放松警惕。
  安庆绪失魂落魄地望了望榻上的遗体,又立刻将头扭开,一句话也不说。
  严庄出主意道:“暂且不要将陛下的死讯告知众人,就说陛下立晋王为太子。晋王殿下即刻登基,尊他为太上皇。”
  他叫了人,在床下掘了深坑,用毛毯包裹遗体,将之埋入坑内。
  一切都在沉默中进行着。这其实符合祆教的葬俗:祆教习俗,要将死者的遗骸暴露在山林中,让野狗和猛兽吃尽尸体上的肉,再将遗骨收殓,或者也可弃置于原地。而像现在这样的冬日里,不方便将尸体送走,就可以在家中挖土为坑,将死者权厝坑中,直到鸟儿飞回,春草渐生,吃腐肉的鸟兽出现,再将死者遗骸送到郊外。[5]
  只是,此刻他们埋葬安禄山的方式,有几分是为了遵从祆教葬俗,让他安息?
  我突然很累很累,站起身,向严庄和安庆绪道:“我可以走了罢?”
  “多谢你了。”安庆绪颔首,态度多了些客气,唤来侍卫:“送这位娘子回——”
  他顿住了,我接上他的话:“我去菩提寺。”
  “菩提寺?”安庆绪一怔。
  严庄恍然道:“王给事还在菩提寺。”
  “是。我要讨一份恩赏。”我疲倦而坚定地对安庆绪说:“王郎染恙,难以在朝中供职。请你允他闲居养病。”
  ——今天是波斯新年,伊朗历1399年的第一天。大家波斯新年快乐!来,跟我读:nowruz mubarak!(新年快乐!)
  [1]开元十年,唐玄宗御洛城门试文章及第人,命苏晋、陈希烈于上阳宫化城院考。转引自姜波《唐东都上阳宫考》,《考古》1998年第2期。
  [2]唐人有用纸填充冬衣和被子的,例如徐夤《纸被》:“披对劲风温胜酒,拥听寒风暖于绵。”
  [3]这段讲的是行医的报酬,出自avesta的vendidad fargard 7,第41段,引用的部分由作者从英文转译。
  [4]依《安禄山事迹》,安禄山死于大唐至德二载(大燕圣武二年)正月初五。依《新唐书》,是正月朔日,即正月初一。
  [5]参见avesta的vendidad fargard 5,第10-13段,以及fargard 8,第4-10段。引用的部分由作者从英文转译。
  第100章 一生几许伤心事
  经过战乱的洗劫,东都的许多庄园已经无人照拂,花朵凋零殆尽。然而洛阳城的牡丹,毕竟有数十年来艳冠天下的根基在,春来时依旧成片成片地迎风绽放。颜色绚烂的花盏微微低着头,埋在一丛丛绿叶里,有种疏离又骄傲的美感,没法形容是雍容还是凄艳。
  王维并没有和我一起出门来看牡丹。他服了哑药后,为那药毒性所累,神识昏沉。但肉身的苦痛,还在其次,他精神上所遭遇的困厄,才是我最忧心的。
  我有“通神”的本领,所以成了叛军重点留意的对象。暂居菩提寺的这几个月里,我和王维的一举一动,几乎皆在他们的监视之下。这次我出门,身边也有两个兵士跟随——但也亏了我能“通神”,他们对我的态度,还算尊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