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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我在市上买了两株牡丹。买花时我询问:“没有深色的么?”深色牡丹素为世人所重,中唐白居易尝有“一丛深色花,十户中人赋”的句子,便是此意,只是我连走数家,却不见色深者,不免奇怪。那卖花老人望了我身后的叛军兵士一眼,低声苦笑道:“今日的世界,人尚且活不安稳,谁又有气力栽培那些贵重的品类!便是栽培了,也未必有人来买。只有这几本浅红的罢了。”
  我没要那两个兵士帮忙,亲自抱着牡丹,走回菩提寺,叫王维出来,和我一起选了块地方,将牡丹植入土中。
  “绿艳闲且静,红衣浅复深。花心愁欲断,春色岂知心?”王维看着牡丹,轻声念了首旧作,“‘春色岂知心’,我少年时不懂,如今却懂了。”
  “至少,圣人知道你的心意。你为凝碧池所作的那四句,想来已传至圣人行在。”
  “我未能死节。”王维走回室内,语气平淡:“战事平定后,朝廷多半还要将我们这些不忠的臣子下狱定罪。就算圣人宽宥,我侥幸不死,强自苟活于世,也不过……徒为后世所笑。”
  我皱眉:“后世?以你之才,残膏遗馥,亦能薰润后进。后世的诗家画家,得你片意只言,便足可绝俗韵,洗胸襟,岂能笑你?”
  他摇了摇头:“以后我大约不能作画写诗了。”
  有那么一刻,我在想,如果我那日不曾阻止他,任他自尽死去,他是否会好受一些。
  “阿妍,我想起当年的句子。”他近来格外容易想起旧作。“‘莫以今时宠,能忘旧日恩。看花满眼泪,不共楚王言。’这是息夫人的‘妥协’。你说,我是不是很爱‘妥协’?”
  这个词让我骤然一揪心。这还是我从前的戏谑言语。当时他正卜筑辋川,工匠开价太高,而他并不在意,我便用这个来自后世的词语嘲笑他。
  “从少年时,我就在‘妥协’。向两京豪右、向朝廷百僚,向李林甫、向杨国忠。其实,没人逼迫我,是我自己,要向这个时世妥协……”
  “你不是五柳先生。他没有兄弟在朝中做官,也非高门世家的子弟,不必担心自己开罪权贵,会连累亲眷。将整个时世的罪责揽在自己身上,实在不智,不是我识得的那位王十三郎应该说的话。”
  “我早就不是你识得的那位王十三郎了。又或者……你从未真正识得我。后世的人,更加不会识得我的真面目。”
  “那年你在辋川,见我感伤宋之问身世,对我说:‘千载之后的人,也未必能够解得你此刻的伤怀。’是为了叫我不要轻动无益之悲。现今,你又何必在意后人怎么看你?”
  “我虽自陈‘宿世谬词客’,可也有些笔墨留在世间,纵无盗名之心,到底有欺世之实。”王维望着窗外的春光。
  明末清初的顾炎武,的确指责王维“以文辞欺人”。顾炎武站得高,但我们普通人,却能理解普通人的隐衷和怯懦。我笑了一声,半开玩笑,半是诚恳:“世人愿为你所欺。我也愿为你所欺。”
  “我是男人,却要你救我。阿妍,我怕的不是‘将来’,而是此刻。我没有脸面欺骗后世,更没有脸面见你。世间之事,一死何难!但我的罪过,又岂是一死可赎?”王维说到最后一句,呼吸加重,以袖掩口,剧烈咳嗽起来,似在强忍咽喉的痛楚。
  我笑不出来了,只能喃喃道:“我也愿为你所欺。”
  “幸亏,她去得早。见不到我这般模样。”王维忽然闭了闭眼,似咏似叹,“阿瑶……”那两个字从他齿间轻轻逸出,轻得像一片羽毛,一个关于开元时代的梦。
  崔瑶?
  是的,那样的美丽、聪慧和温柔,那样优雅的步伐和微笑,是属于开元的,是属于全盛时代的唐朝的,是属于……记忆的。瑶姊……你想像得到吗?现在的世界,惊慌、颠倒、千疮百孔。这个世界不再有“规矩”。
  而我……我和王维的生命,就走入了这样一个世界。尽管我们都不喜欢“规矩”这种东西,可在此时,我却无比地怀念它,哪怕是“尊卑贵贱”的“封建”体制也好,哪怕是官场上那些黏腻的纠缠构陷也好,哪怕是人和人之间虚伪含蓄的礼貌微笑也好,因为——那究竟是“规矩”呀,那究竟是能够叫人安心,能够叫人知道这世界还在继续平稳运行的呀。
  我陷入一种难以形容的痛苦之中,就像被水浸没胸口。
  我转脸,望着他的眼睛。
  那双眼睛啊。在我初见之时,它们黑白分明,明澈如水,看似平静无波,却蕴藏着世间的一切智慧,一切风流,一切悲悯,一切温情。
  当智慧败于武力,当风流已成故事,当悲悯和温情瑟缩颤抖,成为对未来的恐惧和迷茫……
  我蓦地一仰头。他意气风发、风姿都美的妙年,有同样美丽的你陪在身边,但这个惶惑而卑怯的他,就交给我好了。我要用我的双手将之扶起。
  他躲开我去拉他的手:“我只觉太脏了。委实太脏了。”
  “那便洗一洗。沐浴,更换衣裳。”我收手,凝目看向窗外。“寺里有洛河送来的水。洛水很清。”
  关窗,烧热水,取来浴桶,为他准备衣物。做完这一切,我退出房间,却在掩上门前听到他微弱的请求:“为我擦一擦背,使得么?我自家洗,只怕不能洗净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