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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王维表情凝固,嘴唇微微颤了颤。
  “她受旧伤之苦,你看不出来么?”杨续余怒未消,抱臂看天,“我潜入敌军,听到一些消息。朝廷向回纥借了兵,离收复两京,只怕也不远了。最后这点时日了,你还是不能……”
  他显然忍了又忍,还是说出了口:“你还是不能像个男人一样吗?”
  “不要说了!”我话声转厉。
  杨续低眉,嗓音有些疲惫:“我僭越了,娘子。”
  “无妨,说罢。”王维下了榻,披上一件外衣,圆领衫还是去年的旧衣,穿在他身上松松垮垮:“不为僭越,都是实话罢了。”
  “我在军中多年,军中的人比你们文士还在意尊卑和本分。我说僭越,是因为我冒犯了娘子。而我对你说的那些,自然不算僭越。”杨续语调没有变化,微微抬起眉睫,看了王维一眼:“娘子是我如今的主人,你却不是,毕竟,你不曾娶她。以律法而论,你和她并不相干。”
  “不要说了。”我第三次说,语气近于哀恳。
  “是。”杨续垂头。
  “求你答允我。”我也扯过一件外衣,胡乱披上身,嘴里道:“他想娶,是我不想嫁罢了。”
  在我反应过来之前,这话就已脱口而出。我说得急而切,像是在给杨续一个交代,又或是给自己一个交代。
  我走出门,门外下起了轻浅的雪。今年洛阳冷得早,这是今冬的第一场雪。
  在我到达宫城时,台阶上已经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雪沫,映着砖石的深青底色,看去似有还无。某处传来急促的鸦啼声,不轻不重的北风击打着窗扇,杂乱而令人焦躁。我回头,高峻严整的宫墙在广大的天空下显得低矮平淡,但廓落的宫城在苍茫天穹的俯抱之中,却似乎格外宏阔幽深,像猛兽大张的口,亟欲择人而噬。昏黄的暮云,朦胧的雪色,暗淡的朱栏,混同为一片静寂昏昧。
  不远处,武后下令修建的明堂就矗立在这一段昏昧的迷雾中,原本高耸入云的身姿模糊而萎弱,简直像是一副恐龙骨架,大归大,却已失去了生前所有的震慑力量。清冷的北风里,似乎还夹杂着木料焚烧后的烟气——明堂建成后数遭火灾,最近的一次就是安禄山攻入洛阳的时候。
  安庆绪又在喝酒了。他倚在榻上,身体靠着凭几,殿里的酒味浓得让我怀疑他至少两个月都在喝酒,才能酿成这么大的酒气。
  “唐主与回纥约定,一旦夺回长安,土地、士庶归还唐廷,而其他如金帛、贱籍男女,则可任回纥人自取。唐主真是不要脸……”安庆绪冷笑,但嘲讽很快变为惊慌和不甘,“但就是这样不要脸面的契约,到底也还是有用。唐军和回纥兵打到长安了。”
  他又斟了一杯酒,一饮而尽。
  “你不是得到了程千里么。”我试着安慰他。叛军大将蔡希德俘获了唐军的重要人物之一程千里,将之送到洛阳,这也不是秘密。
  安庆绪“嗯”了声,眼里的期待并不多:“我们还得了哥舒翰——早就得了的——但也无用。我父亲曾叫哥舒翰写信,劝降别的守军,那些唐军将领也不听他的话。程千里虽也是一员大将,但难道及得上哥舒翰么?”
  我不知如何回答。
  他抱怨了半日,又想起了“向天邀福”的话头,追问我能不能给他祈福。但休说我只是个假女巫,就算我当真知道作法祈福的方术,又何来帮他的立场?
  那日为了保住自己和王维而信口说的谎话,到今天却成了作茧自缚的起因。
  我推拒数次,安庆绪愤而摔了手中的鹦鹉杯,杯子掷到我身侧,酒液溅上裙摆,我微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。宫灯柔和的光线里,他抬眸望我,眼神如刀:“我记得去年那日,宦官李猪儿悄悄与我说,严庄将一女子带到父亲面前,女子自称有通神之能,父亲放过了她的性命。我就去问严庄,严庄说,那日你为他们所获,是因为你想解救一名叫王维的文官。这名文官有何特异,值得你费心如是?”
  我心里一沉,张了张嘴,直觉无论怎么回答他这话,都不够安全。
  安庆绪见我不答,厉声吩咐宫人们:“告诉严大夫,叫他将王维收押,好生拷讯,问出王维怀揣哪些唐廷机密!”
  “慢!”我大惊,“没有机密!他没有!”
  “没有?”安庆绪狞笑,“他若无特异之处,你当年怎会舍弃当朝宰相,宁可不要名分,也要跟着他?”
  “你……”我想不到他已将我的经历摸清了,只能强调:“他委实没有机密,我……”
  “那日你一进门,我看见你的容貌,就想起来了。我十几岁时,在河北见过你,你还给我包扎过伤口……你立在节帅的身边,样貌与如今竟无半点分别,可见,你当真有些不凡,或许真能通神。”安庆绪话锋一转,“节帅身为唐室宗亲、天潢贵胄,才四十几岁,已然位极人臣,他要娶你,是你天大的福缘,你却竟然不肯嫁,是因为预见了他来日无辜身死的命数?”
  这思路严丝合缝,我根本无从反驳,只能听着他继续推论:“反观王维,到五十岁才堪堪穿上绯袍,但细究起来,却算得上半生安泰,无灾无难,确是上佳的夫婿人选。”
  我连忙点头:“是,是,我正是因此,才……”
  “但是,反过来也可以说,王维半生无风无浪,正赖你一力卫护,而节帅以三品相公的尊贵,求娶你一寻常女子,只怕也正是看中了你通神的异能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