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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“……”
  我彻底词穷了,我没有焦炼师的天分,做不成江湖骗子。这些年来一直被身边的人们疼着宠着,我很少需要动脑子,遑论骗人。在这场大乱来临前,我说过的最离谱的谎言,无非就是“王十三,我不喜欢你”而已。
  更何况,这世间的事,向来是一力降十会。怎样的如簧巧舌、甘言媚色,都抵不过一双铁拳。我以为我够聪明,利用了安禄山,又安抚住了安庆绪,可其实只不过是短暂地走了好运。此刻,我的运气已经用光了,而铁拳却近在眼前。
  第103章 水阔风惊去路危
  安庆绪步步紧逼,目中精光闪动,神情兴奋得令人心惊:“我若是幸了你,将你收为己有,你是不是就会像待他一般,尽力卫护我?我是不是就能经由你的身子得到天神的恩遇?”
  我努力镇定,分辩道:“你既知我能通神,何不待我以礼?难道你不怕神明降下惩戒?”
  “神明早就降罪了!我困在局中,进无可进,退无可退,日日都受着惩戒!我还怕什么惩戒!你成了我的人,自然就要为我祈福!就算没用……”安庆绪将我逼到角落:“故事里都说仙人不老,一个容颜不老的美女,究竟是何等滋味,我也想尝尝。”
  “为你祈福,我还不如祈求天谴!”我厌恶道。
  安庆绪大怒,眼里冒火:“你想看王维死?”
  我顿时哑了,只能怒视着他。
  “没了你的庇护,我倒要看看,他一副血肉之躯,捱得过几刀。”安庆绪的话语里,满是一种类似于发泄的情绪,那种情绪通常源自恐慌。他是既把我当成了救命的稻草,又当成了撒气的对象。
  “你父亲求得舞马、舞象,又刻意搜求文士、乐工,正是为了妆点盛世,使人相信,大燕与大唐一般看重礼乐诗书。他尚且知道王郎这样的知名文士有用,你又何必为难王郎?你杀了他,余下的文臣必然想,归降大燕也保不住性命,还不如尽忠唐室,反而与你离心。如今正是危急之时,你若使唐军更得人心,岂非得不偿失?”
  我搜索枯肠,拼命和安庆绪分说个中得失,却不料更加激怒了他。安庆绪单手拄墙,姿态强硬,有心虚也有傲慢:“我父亲深谋远虑,可我还是杀了他。区区一个文士,我还杀不得么?”
  我退无可退,背后是冰冷的粉壁,前方是他衣上、脸上、身上的酒气。那酒气极具侵略性,我干呕了两声,微微恍惚。我以前是个善饮的人,能喝倒我的,怕只有“饮如长鲸吸百川”的李适之一人而已。从何时起,我竟变得连酒味也不能闻了呢?
  好像……就是在知道自己有了孩子之后。
  一个未能亲眼见到这个世界的孩子。
  我不知为何会在此时想起那个孩子。我一直以为我没那么在乎它,或者说,我对我自己反复强调,我没那么在乎它。小孩子?你说他们是爱情的结晶,他们就是,但你若说他们是介入父母之间的第三者,又有何不可?不在乎的,我不在乎的。
  我闭上眼睛。心里的惊恐和愤怒,不合时宜地被一大片荒芜取代。荒芜这种东西……你以为它是静止的,是无声的,是一种悄然蔓延的绝望。不,我告诉你,它是动态的,它像蝗虫,无往而不利的蝗虫,黑压压遮天蔽日,瞬间笼罩你的心田,吞噬所有鲜活的部分,从此你的生命就永远没有亮光。
  我不是斯巴达的勇士。就算漫天都是敌军射来的箭簇,形成了无尽的阴影,他们也能在阴影下继续战斗。而我?我不能。
  殿外寒鸦凄切,啼声长而哑,没有月光的夜色浓得像化不开的墨。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个雪夜,春天不知何时才能到来。殿内摆着数个熏笼,又有宫灯燃着,但凝聚了大半个夜晚的寒气早就渗进了骨头里,没那么轻易被驱走。
  “安二郎。”我用他的排行称呼他,将语调放轻柔:“世界虽大,我却只有王郎一个人。我做了许多痴事,无非是出于敬重和痴心。后来两个人彼此都有了痴心,彼此恋慕,那是意料之外的福报,从没有旁的谋划。”
  墙角玉漏声声,冬夜正长。金狻猊的口中吐出缕缕香烟,沉闷单调的水滴声里,连烟气都平添三分滞涩,时间变得粘稠而缓慢。
  我稍稍欠身,又说:“我是你的阶下囚,他也是。我们想活下去,要仰赖你的恩惠,你若有吩咐,我尽力帮你,只求你成全我的志向。一个人的心给了另一个人,肉身和心意就再也分不开。武则天时有个文士叫骆宾王,他写过一句诗,叫做‘一生一代一双人’。天下的有情人,莫不期盼这般际遇。”
  安庆绪的神情本来平静了些,听到最后一句,反而又讽笑起来:“莫不期盼?”
  “自然。我想,安二郎你的母亲,也是一样的。”我试图打动他。康氏是安禄山的原配妻子,但安禄山宠爱嬖妾段氏,心偏到了天边,康氏过得很艰难。
  安庆绪扬起嘴角,笑容陡然狠戾:“我母亲在世时,不曾得我父亲一心相待,而她无辜身死,也是受了我父亲的连累,因为我父亲起事,唐主便将她和我大哥一起杀了。她未能好生活着,也未能安然死去。没人成全我母亲,也没人成全我。我的位子,难道是父亲有意成全我,交给我的吗?那我为何要成全旁人?边塞的武人们用刀枪说话,仇敌可杀,亲族可杀,儿子杀父亲,兄弟诛杀手足,谁成全过谁?”